八○年代文青的祕密生活
韓良露
鴻鴻囑我寫序,說我是看他長大的。在此申明,我其實只大他半輪,但在他十八歲我二十四歲時,這點年歲的差距真大。我猶記得第一次和他見面,他剛考上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不久,和就讀輔大的詩友曾淑美來我開的影響看電影。當年他的外表真是毛頭孩子,卻讓我留下深刻印象。當時我已察覺他雖青澀,卻是個早慧的文藝青年。
隔了近三十年,鴻鴻出版了他的八○年代的日記,註明為八○年代文青記事。其實在八○年代,文青還是個隱藏的該隱記號,當年社會沒這個說法,就像知青、憤青等名詞,都是在九○年代後沿用大陸的社會名詞,文藝青年的稱呼是有的,但也很少人用,文青則沒聽過。在九○年代文青和同志紛紛出現,當年也算是正面的認同,但兩千年後,文青卻成為略帶嘲諷的名詞,要不是失落的一代,要不成為一些憤青遷怒的有閒階級,如今甚至還有嬉笑自己是假文青的獨立樂團。
鴻鴻抖出他三十年前的記憶包袱,也算對台灣社會的集體文青記憶演變有所貢獻。他的這本《阿瓜日記》,的確可以當成八○年代台灣文青的都市調查記錄。
當阿瓜日記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專欄每週見報時,我很早就聽鴻鴻向我預告下週會寫到你了。說實話我雖不到膽跳,卻有些心驚,還好他提我只是側寫他當年在影響看各種藝術電影錄影帶的回憶,(像大國民啊!每八又二分之一跳一次啊!霧都感官世界啊!)也讓我回憶起那個對藝術電影飢渴又荒唐的時代。但我其實不知他當年暗戀影響的女服務生毛毛,他形容她清秀雅緻,也的確,這麼多年來我看鴻鴻交女朋友,毛毛那樣的女生一直是他的愛慕原型,鴻鴻喜歡的一直不是漂亮的女生,而是清雅型的。
後來我繼續每週看阿瓜日記,偶爾就會看到他寫別人,而這些人幾乎都是我認識的八○年代文青,有時我就看的膽跳了。果然有一次在國家戲劇院的實驗劇場看完戲後,就看到鴻鴻在電梯間被某人追問怎麼可以這樣寫我,當時真有文藝江湖險惡之感。當時我還稍稍暗自慶幸還好我跟鴻鴻一直不是太熟,他能寫我的事不多。
我跟鴻鴻真的說不上熟,既非友朋的熟,又無社會關係的熟,卻有一份彼此心知肚明的心智上的親近,我會看他的文章,他會看我的文章,彼此都知對方真正的份量和虛實,不是朋友但也算的上是知音吧!但說來有件事挺奇怪,鴻鴻和我好像分屬兩個磁波場域,我們彼此甚少相連,但在他的磁場中活動的人,就是《阿瓜日記》中出現的眾多文青,從他的情人、朋友、同學到師長,幾乎我無人不識,但也有一些與我有點關係的事我也不見得清楚,等我看到《阿瓜日記》時才有一種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之感,八○年代文青記事其實也是八○年代文青秘密生活揭露啊!
鴻鴻這回叫自己阿瓜當然有理。首先,日記中記錄的八○年代,鴻鴻大約是十七歲到二十五六歲,的確是一顆青瓜;再來,《阿瓜日記》雖是青春告白,但用的並非現在的鴻鴻語氣,鴻鴻並無意書寫往事懺情錄,這點和我寫青春告白很不同,我總是忍不住用如今回想從前如何又如何的近老情緒,《阿瓜日記》雖在三十年後出土,但鴻鴻仍然力持阿瓜還是阿瓜,日記中的人事物情都還是少年瓜的狀態、不想懺悔、沒有悼念,反而令人感到時光的力量,當下即永恆,誰都不能逃避歲月在過去的刻記,留下的都是證據。
不同於《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,鴻鴻是「那些年我一直在追的女孩們」。鴻鴻的外表清淡溫和,我卻一直視他為情感關係上的恐怖份子,為什麼?因為他具有大部分人都少有的誠實,即使是事後誠實,光看《阿瓜日記》中他的自我告白即可知,但他的誠實亦同時具有人類學家似的冷靜無情,被他的誠實風尾掃到的人也許很痛吧。
《阿瓜日記》不只是八○年代文青生活的集體拼圖,也是鴻鴻照見自己與社會的文化鏡面,日記中的阿瓜幾乎對八○年代的現代舞、現代詩、藝術電影、實驗劇場、新電影風潮、性別議題、環保運動等等社會能量的爆發無所不參。阿瓜想要留下當時的記錄,我想是因為許多事情、許多人都改變了,不是理想沒有了,而是許多理想如今換人擔了,不少昔日文青如今都是大亨了。
鴻鴻直到今日還是老文青,不知道這麼說他是褒還是貶?這個老文青如今已入望重之列,但不時還會做出憤青行事,像公然出面指責國王的夢想家不夢想,學過莎士比亞的鴻鴻想必也會想到凱撒被刺時說的「是你嗎?」但誰叫人生如戲呢?我們做觀眾的也只能哀矜勿喜。
八○年代早已過去,那是個混亂、輝煌、熱烈、怪誕、爆發、崩解、充滿夢想也充滿謊言的時代,活過那個年代的文青們,如今都老了,還好在《阿瓜日記》中,這些文青留住的身影永遠不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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